古代的文字,其实很好玩的。
不妨举例说明。
汉字既然这样好玩,那么,假如“文字”和“暗示”“挑逗”“情欲”等结合起来——这几种元素整合起来,今天也许就是“垃圾话”,那么古代呢?
那些纵欲而美妙的文字背后,会有怎样高深莫测的力量?
01
“暗示”
就从《周易》说起吧。
关于这本艰深晦涩的书籍,按照传统的解释,它是一本哲学书,是“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中,自然哲学与人文实践的理论根源。”
但是,在远古时代,性本身就是被崇拜的,也就是说,它先天就是哲学的。所以,从逻辑上推理,性与《周易》是否有关系?在《周易》生僻的字眼之下,究竟有无“暗示”的成分?
郭沫若就很认同这种“推理”。他曾经说过:“八卦的根底我们很鲜明地可以看出,是古代生殖崇拜的孑遗。”
虽然今天我们相信《易经》高深莫测,但是按照郭老的理论,最起码它开始时一点也不高深。
譬如说,构成卦的基本线段,也就是“—”(阳爻),代指的其实是小丁丁;而阴爻(“- -”)——用你最“肮脏”的想法去想象,因为中间缺了一块,它象征的则是女阴。
《说卦传》中如是写道:
“乾,天也,故称乎父;坤,地也,故称乎母。震一索而得男,故谓之长男。巽一索而得女,故谓之长女。…………艮三索而得男,故谓之少男。兑三索而得女,故谓之少女。”
这句话的意思是说,“乾”是爹、“坤”是妈;他俩抖擞一下,生的大儿子叫“震”,生的大女儿叫“坎”……爹安抚了妈三下,生下的少男叫“艮”;妈索取了爸三次,生下的少女叫“兑”。
从这个简单的情趣故事里,高明的学者,一定也会能提炼出“传统文化内涵”,更不消说那些本来就很高深的部分。
实际上,关于“周易”这俩字儿,后人就有很多繁琐的解释。譬如,“周”有“周密”的意思(周密也,遍也)、有周代的意思;“易”是“蜥蜴”的意思,是“日月为易”的解释……
桀骜的李敖先生,却给出最浅显的解读,他曾经说过:
“《周易》只不过是卜筮(算卦、占卜的意思)手册,除了这个意义之外,原来没有别的。”
“把卜出来的结果,累计起来,每在新卜之事与所现之兆相同的时候,就可以就累积的结果来援用,不必再重复了。这种卜的方法,比以前方便,所以叫‘易’;因为流行在‘周’朝,所以叫《周易》。”
既然它只是简单的“工作手册”,在李敖看来,后人对其进行过分解读,完全是误入歧途。
由此开始,李敖貌似读懂了《周易》背后的性暗示。
《周易》分为上经与下经,他曾经在文章中,分别翻译了上下经的第一节。
其中,下经第一篇的“咸卦”,原文是这样说的:
咸(咸,感应的意思):亨。利贞。取(即“娶”)女吉。
初六:咸其拇。(“咸”,伤害之意,下同;“拇”,脚趾的意思)
六二:咸其腓(“腓”,小腿),凶。居吉。(“居”,安居不动)
九五:咸其脢(“脢”,背上之肉),无悔。(“无悔”,没有灾祸)
上六:咸其辅颊舌。(辅颊舌,分别代指腮帮、脸颊、舌头)
笔者已经在括号里,列举出生僻字的意思,各位可以根据文意自行翻译。我想呈现的是,李敖给出的译文:
感应卦:可以发展、可以繁荣、可以结果。娶个新娘,是好现象。
六在最下面一行:碰触她的脚趾。
六在倒数第二行:碰她的小腿,不妙!不要动才好。
九在第二行:抱住她的后背,不要后悔。
六在第一行:吻她嘴唇,亲她脸蛋,舔Ta(她)舌头。
这段翻译,用大胆而露骨的语言,体现出中国文字背后的性暗示。有些人肯定会质疑,继而觉得李敖在国学方面“不够专业”,但我要说的是,他绝不是一个人在战斗。
有“清华四大哲人”之一称号的潘光旦,曾用相对得体的言辞指出来:
“这一段文字与其说是描写性X本身,毋宁说是描写性X的准备。”
02
“挑逗”
比较好奇的是,古人在床笫之事的准备阶段,难道不应该说一些挑逗的情话吗?
古人大抵也会说的,但是毕竟在深闺之内,流传下来的文字并不多。
甚至,连浪漫主义诗人的鼻祖,屈原先生,也忽然变得不怎么浪漫了。他在诗文中,肆无忌惮地讨论过性,却极少愿意着墨书写,性生活之前的挑逗与情话环节。
譬如,他在《九歌》长诗中,刻画了一个叫“湘夫人”的女神。
所谓“湘夫人”,其原型即尧的女儿、舜的妻子,这样高贵的女人,行鱼水之欢前的准备工作,某种程度上,却多少有点“霸王硬上弓”。屈原是这样写的:
捐余袂兮江中,
遗余褋兮澧浦。
“捐”和“遗”都有丢弃之意,“袂”与“褋”分别指外衣和内衣,“澧浦”和“江中”同一个意思。这两句诗可以翻译得很高雅,但最“原生态”的版本可能是:
我要扒光你的衣服,褪下你的肚兜,顺手把它们抛进江里……
古人就是这样,往往含蓄又生猛,那些赤裸裸的情话,怎么好意思讲出来呢?——实际上,很多古人反而走向另一个极端,在男女之事上,他们会非常正义凛然。
唐宋传奇里,出了一个叫薛昌绪的人。此人堪称钢铁直男的典范,他每次想要同房,必然先派仆人去给妻子送信,很正式的那种书面文件:
“某以继嗣事重,辄欲卜其嘉会,必候请而可之。”(我为了继承香火,才想今晚和夫人睡觉的,不知您是否同意?)
更可怕的是,“先命女仆通转,往来数四。”来回送四五次信,只怕再激情如火的妻子,最后也变成圣女了。
就是因为正人君子太多,中国文字里面红耳赤的挑逗性语言并不多,最多的则是“此时无声胜有声”。
唐传奇里的一篇这样写道,任氏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小妖怪,郑生则是好酒色的闲汉,两人原本不相识。当他们初遇时,发生这样的故事。
郑生当时骑了一头驴,看见步行的任小姐,就开玩笑说:“这么美艳的人,却步行,不科学啊。”
任氏当然明白他的意思,她因而说道:“有乘不解相假,不徒行何为?”(有些人啊就会说风凉话,有坐骑又不给人家骑,我不步行能怎么办?)
郑生说道:“我这头驴子太次,不配给佳人代步。干脆送给你得了,我愿意步行跟着你。”
这就是挑逗的力量,用区区两句话,在润物细无声之间,男人达成自己的目标。
试问,古代的已婚女子,会不会主动挑逗丈夫?其实,女孩子也是会说“骚话”的。
古时某个七夕佳节,一个不解风情的傻丈夫还在死读书,小娘子“喜滋滋斜杏眼,嗔瞅着夫,几次整钗环,含羞欲语言又住。”
想了片刻,女子还是选择主动挑逗丈夫,她说道:
“天交何时也,朦胧敢是月方出?
恰正是,刘、阮入天台,牛、女银河渡,
想来果有桃源路。
请问君,不作美的天河是有无?”
妻子想表达的是,这都什么钟了?今天又是什么日子?良辰美景,你怎么还在傻用功呢。
丈夫不通人情,反而一本正经责怪妻子,埋怨她妨碍自己的大好前程。
妻子蛾眉微蹙,羞答答回到闺房,临走之前,哐的一声关上房门。丈夫自觉语失,赶忙到妻子房前道歉。
女子很懂得欲擒故纵,她愤恨地拒绝曰:
“君请出,奴这茅屋不敢劳尊步。书中自有颜如玉,书中自有黄金屋,看奴这青丝隔断你的鹏程路!”
可想而知,夫君怎么可能再出门呢?最终,两人果然就共赴云雨了。
03
“情欲”
古代情欲小说中,也许出于男性尊严的考虑,行欢前碎碎念式的挑逗情话偏少,古人更愿意大书特书,表现过程中男的如何生猛、女孩怎么舒爽。
哪怕在诗词中,类似情欲的表达,同样很多。
比如,某人假借宋徽宗之名写的小令《醉春风》,后半阕是这样的:
试与更番纵,全没些儿缝,这回风味成颠狂,动动动,臂儿相兜,唇儿相凑,舌儿相弄。
虽然皇帝做得一般,宋徽宗的文学造诣非常之高,所以,这必然不是他写的。
除了那些“小报记者”,估计连宋朝的失意文人,也不屑于作这种诗词。
文人开始俗起来、女人开始足不出户,大约都是从元朝开始的。
因为地位变得和乞丐差不多,汉族文人看不到前途,只能选择自我“流放”,于是人人都成了柳永;因为恐惧蒙古的铁骑,汉人都把女人藏起来,渐渐使她们彻底围困在庭院之内。
元朝的统 治者,出于方便统 治的需要,是乐于看这种场面的。他们还弄出一种叫《警示功过格》的东西,比如你看淫词艳曲了,就得接受“记大过”的处分。
这些“功过格”挡住了女人,却挡不住失意的文人。因为文人的努力,元杂剧慢慢流行,里面有很多“低俗”的黄段子:
床儿侧,枕儿偏,轻轻挑起小金莲。
身子动,屁股颠,一阵昏迷一阵酸。
叫声哥哥慢慢耍,等待妹子同过关。
一时间,半时间,惹得魂魄飞上天。
说出来你可能不信,写以上情色段子的作者,还是一个大文豪,他就是“元曲四大家”之一的白朴。
因为实在太低俗了,女人们又足不出户,表演这类戏曲的演员,多是妓院里的妓女。后世所谓“戏子无情,biǎo子无义”的说法,大约可以追溯到此时。这句俗话其实是“互文”的修辞,在最开始的阶段,两种人说到底都是一回事。
通过赤裸裸的文字表达情欲,当然无可厚非,但相对而言,它不太高级,或者说,不合礼法。
性学家高罗佩曾经说过:
“性是人人都有的自然冲动。现在,一个精力充沛并且强壮的人,当然会尤其经历这种冲动。如果为了满足他的欲望,他翻过邻居家的墙,拥抱房子里的处女女儿,这对吗?”
依据中国人的传统思想,高罗佩给出这样的回答:
“答案是:这是不合礼节的行为。因为‘道’是顺应自然的行为,但‘君子之道’也确是基于正确的婚姻关系。”
我理解的是,凡事可以“涩涩”,但一定要遵守“君子之道”。体现在汉字当中,也许,更高级的表达情欲的方式就是:一笔也不去书写情欲,笔笔却离不开情欲。
高罗佩曾经重制了失传已久的“黄书”《花营锦阵》。该书由二十四幅图以及词构成,其中,最起码词的部分,就深谙“一笔不写情欲,笔笔离不开情欲”的高级感。
譬如第六首《鹊踏枝》。
牡丹高架含香露,足短难攀,小几将来度。
宛如秀士步云梯,疑似老僧敲法鼓。
轻轻款款情无限,
又似秋千,摇曳间庭院。
兴发不堪狂历乱。一时树倒猢狲散。
看完此词,各位老司机想必能会心一笑。但邪门的是,古人人家连一句“dirty talk”也不带说的,意境却早已达到了。
由中国文字构成的文章,可以很好玩也可以很涩涩,但请相信我,在真正的感情面前,任何技巧与花招全都不堪一击。
要说最能感动我的情话,其实一点也不色,那是归有光写给故去的妻子的,他如是写道:
“庭有枇杷树,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,今已亭亭如盖矣。”